年轻的时候觉得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就连亲情也是这样, 因为亲情从来不会离我而去. 大姑就是我人生的那一小部分, 很不起眼, 很容易被人遗忘的一个人.
然而, 大姑生病了, 妈妈电话中无意说的一句话一直萦绕着我, 我才有了危机感, 才想每年都回国看看家里的长辈, 因为能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次数, 实在屈指可数.
大姑是爸爸的姐姐. 从小, 我就喜欢去大姑家住, 虽然那时大姑家四口人挤在一间小屋里, 我也喜欢去凑热闹. 大姑家和奶奶家很近, 在东城山老胡同那, 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就喜欢穿小胡同和四合院, 从奶奶家偷偷跑去大姑家. 大姑父是我的亲戚中最能干的人, 自己打家具, 打了两个可折叠双人沙发床, 用了三十年还在用. 大姑大姑父总是很豪迈地叫我"大千子", 听着特别亲切. 印象特别深的一件小事,小时候有次去大姑家, 大姑给我煮了四个鸡蛋的鸡蛋羹, 吃的我消化不良, 被妈妈埋怨,说把我当儿子养, 哈哈.
后来大姑学校分房, 大姑有了三居室的楼房住, 仔细装修了一番, 在当时是亲戚中最豪华的. 每年春节和国庆, 全家十几口人都去大姑家欢聚, 十几年的传统, 也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记忆中的大姑家, 总是干净明亮, 有最先进的装备和电器. 大姑是个特别勤快的人, 连抹布都要经常用沸水煮. 大姑又是经常会犯糊涂的一个人, 在八百元还非常非常值钱的年代, 她曾经糊里糊涂带陌生人到家里, 把存折给人家, 被人骗走了八百元, 还为此大病一场.
大姑有两个儿子. 大姑这么心灵手巧的人, 真是应该有个女儿. 多少年了，大姑坚持给家里每个小孩织毛衣。小时候, 我有一件很出名的毛衣就是大姑打的, 是一件黑白条的毛衣, 由此我被同学起外号"大花猫", 一直叫到小学毕业. 直到我上大学, 大姑还在给我织毛衣, 那是一件粉红的粗羊毛毛衣, 很耀眼, 也很显人胖, 但是在寒冷的教学楼里, 这是一件让我感觉非常温暖亲切的毛衣.
大姑和大姑父是上大学时认识的. 还有个小笑话, 大姑有次上课皮带断了, 大姑父二话没说跑出去买了条新皮带回来, 所以被大姑相中. 是个很浪漫的故事. 大姑和大姑父一直都是模范夫妻模范家庭中的模范.
大姑和大姑父都是对孩子放养的类型, 他们的理念是"树大自然直", 孩子们的要求他们都尽量满足. 两个表哥都挺有出息, 没费什么力气就上了好大学. 我和二表哥是一个中学的, 我刚上中学时, 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知道我是谁谁谁的表妹, 很拉风. 毕业以后, 表哥说他就要打我的招牌了, "我就是谁谁谁的表哥". 成了家里的一段笑话.
我出国以后, 大姑大姑父的消息也渐渐少了. 听说大姑夫先是买了辆电动三轮车, 驮着大姑到处跑, 后来又在六十多岁高龄上驾校, 考下了驾照, 买了车, 是家里第一个有车的人. 大姑不认路, 如果没有大姑父带着一起走, 经常会转向. 大姑父也从此负责接送孙女上下学, 一接就是十几年. 最近几年大姑喜欢上了串珠工艺, 前前后后花了上万元, 做出各种精美的串珠工艺品, 每年都让爸爸妈妈给我带来几件.
直到今年, 妈妈打电话说大姑住院了, 因为常年糖尿病和高血压, 她的肾功能衰竭, 很危险, 也许需要动大手术. 我才意识到大姑真的老了, 病倒了. 而胆小守旧的姑姑, 一辈子都没坐过飞机, 没去过外地. 也是这时, 我第一次知道大姑和大姑父竟然不像外人所知的恩爱,有很多曲折和无奈. 我惊呆了, 泪水夺眶而出, 好想去抱抱我的大姑，告诉她不管怎样我们都在你身边。
我暑假回国时, 大姑又染上带状疱疹, 疼痛钻心. 我去探望她, 看着记忆中最美好的那个家, 如今凌乱纷飞, 大姑艰难地吃着早饭, 因为没有戴假牙, 一下老了十岁, 像极了多年以前的奶奶. 我强忍着泪水, 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不敢正视大姑，因为每看一次，我就想说“大姑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梳吧；大姑你内衣破了，我下次买几件新的给你；大姑你什么时候能好呢，我好想带你去美国玩玩。” 而最让我感动的，还是我的大姑父。不管他心在何处, 对病中的妻子却是给与无微不至的关照, 给大姑买了最好的轮椅, 给大姑设计了紧急呼叫装置, 给大姑发明了一个容易饮水的小机关。我放心了，我心中的偶像没有倒，大姑父一直都是那个豪爽仗义的老北京大男子汉。
前几天去Palo Alto逛街, 女儿拎着大姑手编的HelloKitty小包, 引起一礼品店老板娘的注意, 老板娘得知这是我大姑自己做的, 非常欣赏, 便问可不可再做一些卖给她. 我不禁十分伤感. 大姑的带状疱疹虽然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 至今不能抬腿, 需要拐杖才能行走, 再加上她身体其他诸多病症, 估计今后不会再有精力做这些小手工艺品了. 我回家以后把大姑编的小玩意都找出来看, 各式各样的小手包, 家居装饰, 小动物玩具, 几乎每翻一个柜子都可以找到大姑做的手工艺品. 当初觉得她做的太多, 多的没地方放. 现在一件件仔细看, 仔细抚摸, 几千个珠子, 一个个串过来, 还有精美的图案和别致的造型, 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多少精力. 大姑做的宝贝没有一件拿出去卖, 全都送给了家里的孩子们, 图的就是孩子们开心, 这是多么浓重的情意. 好好收藏起来吧, 这才是无价之宝.
写此文, 深深祝福亲爱的大姑早日康复.
